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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易外传卷二-王夫之(明清)

日期:2024-3-15 20:28| 发布者: 童子命化解网(tongziming.com)|

同人
阴阳相敌,则各求其配而无争。其数之不敌也,阴甘而阳苦,阴与而阳求,与者一而求者众,望甘以为利之壑,则争自此始矣。惟夫居尊以司与者,众诎于势而俟其施,则大有是已。过此者,不足以任之。故同者,异之门也;《同人》者,争战之府也。

孤阴以同五阳,处中而韬其美,则纷纷者不能给其所求。不给所求,则相寻以构而怨不释。抑恶知理之宜配者在彼乎?而恶知分之不可干者在彼乎?则臣主郊兵而上下乱。故君子甚危其同也。能远其咎悔者,惟初、上乎!近而不比,远而不乖,无位故也。

呜呼!系群情之望,启忮求之门,知我者不希,而我亦不贵矣。保其吝而不失其宗,夫亦各行其志焉尔。然则以一柔而遇众刚,继之以争而不惑,如《同人》之二者,岂易得哉?“虽速我讼,亦不汝从。”于野之亨,不足以为同人喜;于宗之吝,不足以为同人悲。道所宜吝,不得而亨也。里克之忠,不如荀息之信;徐庶之出,不如庞公之隐。况其显应以卒协于大同也哉?

大有


丽《大有》者,既为五之所有矣。为五之有,则五下郊而群阳承之。初,犹《同人》之上也,孤立而不亲,为德所不及,而君子不受其享。“无郊”之害,岂有幸哉!然而可免于咎,则何也?无托而固,不亲而免谪者,其为阳乎!处散地而自保,履危地而自存,遁迹于恩膏之外,傲立于奔走*,自有其有者,义不得而咎也。

虽然,其亦艰矣。消心于荣宠者,移意于功名;消心于功名者,移意于分义。大人以分义尽伦,曲士以幽忧捐物,古有之矣。道之所不废,则君子亦为存其人焉。然而礼者自履也,行者自型也。合天德之潜龙,行可见之成德,其庶几焉。

若夫土木其形,灰槁其心,放言洸漾,而讬于曳龟逃牺之术,以*乐于琴酒林泉,匪艰而自诧其无郊,被衣、啮缺之所以不见称于圣人。


天下之用,皆其有者也。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,岂待疑哉?用有以为功效,体有以为性情,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,故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。故曰:“诚者物之终始,不诚无物。”

何以效之?有者信也,无者疑也。昉我之生,洎我之亡,祢祖而上,子孙而下,观变于天地而见其生,有何一之可疑者哉?桐非梓,梓非桐;狐非狸,狸非狐。天地以为数,圣人以为名。冬不可使炎,夏不可使寒;参不可使杀,砒不可使活。此春之芽絜彼春之茁,而不见其或贸。据器而道存,离器而道毁。其他光怪影响,妖祥倏忽者,则既不与生为体矣。不与生为体者,无体者也。夫无体者,惟死为近之。不观天地之生而观其死,岂不悖与!

圣人之于祭祀,于无而聚之以有,以遇其忾息。异端之于水火,于有而游之以无,以变其濡爇,则何其言之河汉也!

《象》曰:“大车以载,积中不败。”盖言有也。阴阳之理,建之者中,中故不竭;行之者和,和故不爽。不爽不竭,以灌输于有生。阳行不息,阴顺无疆,始以为始,中以为中,迭相灌输,日息其肌肤而日增其识力。故稚之与壮,壮之与老,形三变而神三就。由其并生,知其互载,则群有之器,皆与道为体者矣。故形非神不运,神非形不凭。形失所运,死者之所以有耳目而无视听;神失所凭,妖异所以有景响而无性情。车者形也,所载者神也。形载神游而无所积,则虚车以骋于荒野,御者无所为而废其事,然而不败者鲜矣。故天地之贞化,凝聚者为魂魄,充满者为性情。日与其性情使充其魂魄者,天之事也。日理其魂魄,以贮其性情者,人之事也。然后其中积而不可败矣。

老子曰:“三十辐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”夫所谓“无”者,未有积之谓也。未有积,则车之无即器之无,器之无即车之无,几可使器载货而车注浆?游移数迁,尸弱而弃强。游移数迁,则人入于鬼;尸弱而弃强,则世丧于身。息吾性之存存,断天地之生生,则人极毁而天地不足以立矣。

故善言道者,由用以得体;不善言道者,妄立一体而消用以从之。“人生而静”以上,既非彼所得见矣,偶乘其聪明之变,施丹垩于空虚,而强命之曰体。聪明给于所求,测万物而得其景响,则亦可以消归其用而无余,其邪说自此逞矣。则何如求之“感而遂通”者,日观化而渐得其原也哉?故执孙子而问其祖考,则本支不乱。过宗庙墟墓而求孙子之名氏,其有能亿中之者哉?此亦言道者之大辨也。

然则其义何以见之于《大有》之二也?大有者,有也。所有者阳,有所有者阴。阳实阴虚,天生有而火化无。二为五应,为群有之主,率所有以实五之虚,二之任也。乃以实载虚,以生载化,则有群有者疑于无,而与天地之藏不相肖。故推其任于二,而责之备焉,曰:非其积中也,败固乘之,而亦恶能免于咎哉?“无咎”者,有咎之辞。二以五之咎为咎,斯不咎矣。故五以“郊如”发志,因二以为功也;以“无备”须威,内反而不足也。《象传》之以败为戒,岂为二本位言之乎?


拳石,山也,而极乎泰岱,高下磊砢,盖尽乎象之不平者矣。地之属也,而违其直方,以不平成象,地之憾也。故圣人于《艮》下《坤》上之《谦》,示平道焉以消其不平,忧患之卦也。

夫山之不平也,惟其有多,是以有寡。地加其上,则地形成而山形隐。故平不平者,惟概施之而无择,将不期平而自平。削其多者以授寡者,平道也,而怨起矣。寡者益焉,多者亦裒焉,有余之所增与不足之所补,齐等而并厚,夫施之而不敢任酌量之权。故高极乔岳,卑至培 ,地总冒其上,以自居于厚,而无择于所施。至于多者不能承受而所受寡,寡者可以取盈而所受多,听其自取,而无所生其恩怨。其究也,施亦平矣。

呜呼!此君子所以待小人之道也。小人者,不足于人,故“物”之;不足与言郊,故“施”之。施者货贿之事,裒益者厌足之道也。小人之欲,画于货利,而磈磊卼臲,率此以兴。地者阴也,利也,养也,柔也;其动为情,其效为财,其德为膏粱,其性为将顺,皆小人之所取给者也。鹿台之赉,所谓“善人”者,亦沫土之翩翩者尔,故受裒多之锡而鸣其富。岂可施之首阳之二士乎?

然而求定之天下,亦聊以适其聚散之平矣。君子盖不得已而用谦,以调物情之险阻也。故居之也“劳”,而终之以“侵伐”。极小人之欲而终不能歉,则兵刑继之,而天下乃不以我为暴。呜呼!是岂君子之乐为哉?

夫君子之相于也,此无所快,彼无所憾,寡无所求,多无所益,岳岳焉,侃侃焉,论道而无所苟同,当仁而无所复让,序爵以贤,受功以等,上违下弼,匡以道而行以直,而亦奚用谦为!故曰:谦,德之柄也。所以持物之长短而操其生死也。《谦》于是而有阴用焉,而以迎人之好,邀鬼之福,则有余矣,故爻多“吉”而无“无咎”。其吉也,尚未能免于咎夫!呜呼!君子一而小人万,以身涉于乱世之末流,不得已而以《谦》为亨,君子之心戚矣。


阳求阴与。一阳之卦,众阴争与焉,惟《比》为得天位而允协其归,外此者各有疑也。在《谦》与三,在《豫》与四。受物之与而固处于内,则自见其不足;因物之与而往出于外,则自乐其志行。乃见不足者,长二阴之上而自立其垒;乐志行者,近六五之尊而借以立功。故曰《谦》三尸号曰“民”,《豫》四正名曰“朋”。“民”云者,各君其国;“朋”云者,众分其权。各君其国,五之所不得统也,侵伐之所由必起;众分其权,五之所得统也,中道之所以不忘。缘此故也:势迫而动,未能为敌;位远而静,反以启戎;则猜庸之主,维系英杰于肘腋之下以掣制其权,而几幸夫晏安者,是或一道矣。

夫《谦》三之卑职以分民,吾不保其亡他;《豫》四之奋出以任事,或亦幸其易制。乃众建于疏远之地,利在不倾,害在不掉,而廉级既定,卒有不复,率天下以征一夫,功易就而势不可弱。若因疑忌之情,拘维之于耳目易及之地,削其威灵,降其等级,四不能以民礼使众,众亦不以民礼事四,取苟且之安,席终年之乐,而《豫》五之疾亦自此深矣。

恒疾者不见疾,不死者重其死。寄生 食于天位之上,而孤零弱仆,夷狄盗贼起而乘之,则不死者奄然待尽,而亦孰与救之哉!故安、史不足以亡天宝,而岳、韩不足以起炎、兴。侵伐利而贞疾危,亦千秋之永鉴已。


《随》者,《否》阳来初以从阴而消《否》者也。《蛊》者,《泰》阳往上以召阴而坏《泰》者也。《随》者从也,故于其世,下皆随上以进。《蛊》者待治者也,故于其世,上临下而治之。然二与五皆相应焉,则《随》虽相蹑,《蛊》虽相压,未尝废其所为唱和者也。故《随》二之“失”,《随》五之“孚”,贞*之情别;《蛊》二“干母”,《蛊》五“干父”,刚柔之克审焉。乃由是思之,《随》之有功,孰有盛于初者哉!

阳之所以亢而成乎《否》者,自惜其群而不屑从阴焉耳矣。孰为之阃阈而若或尼之?所难者,奋然一出而已。震于否者,天下之所大惊者也;随于阴者,天下之所大疑者也。冒天下之惊疑而以行其不测之勇,将勿为轻试矣乎?曰:非也。否固必倾矣,是天下将渝之日也。

天下未渝,而投其身于非类之中,则志未足以白而先失乎己;天下将渝,而无嫌于非类之比附,则犯天下之惊疑而固不自失也。故曰“《随》时之义大矣哉”。非其时,即其人,未可也。非其人,即其时,未可也。况所与从者柔中之六二,专心一好,以与我相缠绵而不舍,斯岂非堂堂鼎鼎,释万物于阴霾闭塞之中,发萌櫱,启蛰伏,以向昭苏之时哉?而又何待焉!

呜呼!自初阳之 然绝其类以居下,而天下遂成乎《随》时矣。初不吝出门*,则二不恤丈夫之失;三乃决策于丈夫之系,而不恋小子之朋;五亦嘉与上,而上弗能不为维系也。然则昔之《否》塞晦蒙,绝天地之通理者,亦岂非阳之恝于弃世,而可仅咎阴之方长也乎?

孔甲之抱器以归陈涉,有苦心焉而无其德;鲁两生之谢汉高而需百年,抑恃其德而失其时。轻出者为天下笑,而绝物者抱尺寸之义以蔑天人。然后知《随》初之贞,备四德而未尝有咎。君子之托身于否极之世者,非流俗之所能测,而体天为德,则知我者其天乎!


《蛊》之上,亦《随》之初也,而情与事郊殊焉。《蛊》之上,亦《随》之上也,而德与时郊异焉。如《蛊》上者,乃可以“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”矣。

故《随》初反其道而有功,《随》上同其往而必穷。《随》上,柔也,穷而五犹维系之也,五相随而孚者也。《蛊》上,刚也,五阴而不受治于上,无孚也。因《泰》而变,上下郊而不固,王侯以礼相虚拘焉。贪下贤之誉而无其实,则去之而非其所急;无下贤之实而徒贪其誉,则去之而终不我尤;于此而裵回顾恋,以冀功名于蛊坏之日,其将能乎!

申屠蟠之辞召也,陶弘景之挂冠也,庶几以之。而范希文以谓严光也,则非其类矣。如光者,郊不待出门而固合,意可以承考而无疑,奚其傲文叔以相臣,而致惜于君房之要领哉?

故释氏以生死为大事,君子以出处为生死。钟鼎、林泉,皆命也,而有性焉。性尽而命以贞,君子不谓命也。若其不然,画所见以为门,放其情而无则,则且有伪周已革,而姚崇之涕犹零;蒙古已亡,而王逢之悲不已。官已渝矣,志抑无可尚者,迷留于否塞晦蒙而溺以槁死,小人之志节,亦恶足纪哉!



以《临》为道,故阴可得而治也。

夫生杀者万物之命,刚柔者万物之性。必欲治之,异端所以訾圣人之强与于阴阳。而非然也。圣人者人之徒,人者生之徒。既已有是人矣,则不得不珍其生。生者,所以舒天地之气而不病于盈也。生,于人为息,而于天地为消。消其所亢,息其所仅,三才胥受成于圣人,而理以流行。阴性柔而德杀,则既反乎其所以生,虽欲弗治,其将能乎?而何云其“强与”邪!

彼固曰:“萧条者形之君,寂莫者气之母。”宜其奖夜行而守雌黑矣。夫萧条之馆,寂莫之宫,虽天地同消之墟,而所由以致其敢杀之功名,则阴独任之。阴既日蓄其惨心以伺阳之衰,觊无与治之,以立功名于萧条寂莫之日,而犹听之而无与折也,则历万物而皆逢其耗。彼且曰:“行不言之教,尸不为之德。”教者无教,德者不德。不德者刑尔,无教者乱尔。非夜行之雄,孰敢然哉!

且夫君者群之主也,母者子之养也。匪刚,弗克为主矣;匪生,蔑用其养矣。故变蕃者形之君, 缊者气之母。萧条而寂寞者,何归乎?归乎形之离而气之萎焉耳。反终以为始,任仇以为恩,而后可以不治。不治者乱也。夷狄也,女主也,师狱吏也,任盗贼也,皆自此兴。夫安得不临治之哉?

然则《复》何以不治也?植未固也。《泰》何以不治也?功已成也。不自我先,不自我后,《临》独劳而不可辞矣。大亨以正,刚浸长而天体立矣。备《乾》之四德以予之,作《易》者之所以宠《临》也。


临,治也,咸,感也。治之用威,感之用恩。咸以为临,道固有异建而同功者乎?《临》刚浸长,来以消往,初、二秉阳质为《兑》体,贞悔殊地,上下异位,性情相近,母女合功,以卑治尊,以义制恩,势固有不得而竞者也,而终用此以底《临》之绩也,则何居?

夫阴而疑战,而况其得数多而处位尊者哉?阴之性贼,而势便于后起,操生死于己,而授兵端于人,借不揣而急犯之,则胜败之数恒存乎彼,而我失其权。“咸临”者,名正而不居,力强而不尚,循其素位,报以应得,无机无形,祸不自己,彼且相忘而示我以所怀矣。因其所示,发其所藏,替其所*,缓其所害,《采》人而致功,移风革化而怨不起。如是乃可以临,而无有不顺命之忧矣。故以成为临,临之道也。

抑此术也,阴善用之消阳,《临》且尤而效之,则又何居?曰:不因其情者不足以制,不循其迹者不足以反。今夫《兑》,外柔而中很者也。以柔因之,以狠反之。以之消阳则为贼,以之临阴则为正;小人用之则为机,君子用之则为智。不愧于天,不怍于人;其动有功,其静不失。如是者,可以大亨而正矣。而岂若恃名实之有据,硁硁婞婞,继以优柔之自丧其功者哉?

韩退之之辟佛也,不测其藏,而驳之也粗,故不足以胜缁流之*辞。景延广之拒契丹也,未酬其惠,而怒之也轻,故适足以激胡马之狂逞。使知感之,乃以治之,而无损于贞吉,邪之不胜正也,自可徐收其效矣。

然则贾捐之用机而身名俱陨,岂其贤于孔融乎?夫捐之知感而不知贞者也。当“好遁”之时,行“咸临”之事,德薄而望轻,位卑而权不固,其败宜矣。自非乘浸长之刚,膺治人之责,初、二同心而无间者,固未易由此道也。

阴阳之际,存亡之大,非天下之至几者,其孰能与于斯!


积治之世,富有者不易居也;积乱之几,仅留者不易存也。《观》承《否》之后,固已乱积而不可掩矣,而位未去,而中未亡。位未去,圣人为正其名;中未亡,圣人为善其救。

正其名者何也?来者既主,往者既宾。主者挟朋类以收厚实,宾者拥天步而仅虚名。百姓改心,君臣贸势,然而其名存焉。名者天之经也,人之纪也,义夫志士所生死争焉者也,庶几望之曰:群阴之来,非以相凌,而以相观,我之为“大观在上”,固终古而不易也。然而圣人之所以善救已往之阳者,亦即在此矣。

夫阴逼阳迁而虚拥天位,救之也不容不夙,而尤惧其不善也。善其救者,因其时也。《观》之为时,阴富而阳贫,生衰而杀王,上陵而下固,邪盈而正虚,人耗而鬼灵。凡此者,威无可用,用之而床且见剥;恩无可感,感之而膏每逢屯。然且*试其恩威,以与力争其胜败,败乃速亡,胜亦自敝,此既其明验矣。且阴之先动,乘阳之虚;阳不遽虚,因动而敝; 兴鬼瞰,妖自人兴。然则非通消息之藏,存性命之正者,亦恶能以大观去声 而保天位哉?

是故观者我也,观者彼也。忘彼得我,以我治彼,有不言之教焉,有无用之德焉。故麋鹿兴前而不视,疾雷破柱而不惊。虽然,又岂若孱主羸国之怀晏安而遗存亡也哉!以言起名,以用起功,大人所以开治也;言以不言,用以不用,君子所以持危也。

今夫荐而后孚见焉,盥者且未荐也。神来无期,神往无景,抱斋戒之身,往求之于阴暗窅冥之际,盖有降格无端而杳难自据者矣。而不曰“仁孝之心,鬼神之宅”也乎?以此推之,类幽而不可度,势绝而不相与,凡以眇躬际不测之几者,胥视此矣。而君子于此,乃以不荐为孚。

其不荐之孚者何也?阴之感阳也以与,阳之制于阴也以欲。不受其与者,先净其欲。以利中我,而利不入清明之志;以势荡我,而势不惊强固之躬。宫庭者盥之地,夙夜者盥之期也。恪守典型而喜怒不妄者,盥其坌起之尘也。养其尊高而金车勿乞者,盥其沾濡之垢也。履天位而无惭,畜神威于不试。彼固曰“庶几伺其荐而与之狎”邪!而终日无荐之事,则终日有荐之形。故道盛而不可吐,力全而不可茹,彼骎骎然起而干我者,亦且前且却,欲迎欲随,而两无端,乃以奠濒危之鼎而俟气数之定。“君子无咎”,良以是与!

故因其不可荐而戒其渎,则地天之通以绝;尽其必盥而治其素,则阴凝之冰不坚;于是下观化而天下治。高宗承乱而恭默不言,所由异于仲康之胤征、宣王之南伐矣。故曰:“圣人以神道设教。”阴以鬼来,我以神往,设之不妄,教之不勤,功无俄顷而萌消积害。

圣人固不得已而用《观》。然彼得已而不已者,其后竟如之何也?可以鉴矣。故歌舞于堂则魅媚于室,磔禳于户则厉啸于庭。极于鬼神,通于治乱,道一而已。然且有承极重难反之势,*用其明威而不戒其瞻听,使溃败起于一旦而莫之救,徒令衔恤于后者悲愤填膺而无所控泄,哀哉!

噬嗑

噬嗑,用狱敕法者也。而初、上何以被刑邪?

阴阳之合离也有数,而其由离以合也有道。物之相协,感之以正,则配偶宜矣;时之已乖,强之以合,则怨慝生矣。九四之阳,非其位也;阴得朋以居中,然且强入而与其上下之际,则不可谓之知时而大其辨矣。为初、上者,乃挟颇心以平物,含甘颐而和怨,其能必彼之无吐哉?以理止争,狂戾为之销心;以饵劝竞,猜疑所由增妒也。初、上《颐》之体,二、五《颐》之虚。业投实于虚中以使相离,而又合之,初、上之自以为功,而不知其罪之积也。此苏秦之所以车裂,而李严之所由谪死也。

且初之欲噬以嗑之者,将何为邪?欲强阴以从阳,则屈众以就寡;欲强阳以顺阴,则堕党以崇仇。屈众就寡,武断而不智;堕党崇仇,背本而不仁。施劳于疑战之世,取利于壶飧之间,小人所以甘钳钛而如饴也,岂足恤哉?

然则初之恶浅而上之恶积者,何也?初者《震》之主,任奔走之劳,而下颔以啮坚致力;上者《离》之终,炫微明之慧,而上龈以贪味为荣,《震》求合《离》,而所噬在他,故二、三可以忘怨;《离》求合《震》,而所噬在我,故九四早已伤心。则上之恶积而不可掩,五其能掩之哉?夫虚己而不争,履中而不昵,游于强合不亲之世,厉而不失其贞者,惟五其能免夫!



《噬嗑》,非所合也;《贲》,非所饰也。

《颐》外实而中虚,外实以成形,中虚以待养。虚中以静,物养自至。饮食男女,无思而感,因应而受,则伦类不戒而孚,礼乐因之以起。其合也为仁,其饰也为礼。太和之原,至文之撰,咸在斯也。故曰“无欲故静”。无欲者,不先动,动而不杂者也。自阳入四以逼阴而阴始疑,入三以间阴而阴始驳。疑,乃不得已而听合于初、上;驳,乃姑相与用而郊饰于二、四。皆已增实于虚,既疑既驳而理之,故曰:《噬嗑》,非所合也;《贲》,非所饰也。

夫《颐》以含虚为德,而阳入焉,其能效品节之用者,惟《损》乎!二与初连类以生而未杂,故“二簋可用享”,犹未伤其静虚之道也。若乃以损为约,而更思动焉,则分上文柔,柔来文刚之事起,而遂成乎《贲》。处损约之余,犹因而致饰,此夫子所以筮得《贲》而惧也。

夫子之世,《贲》之世也;夫子之文,非《贲》之文也。履其世,成其家,君子犹自反焉,不谓世也,是以惧。若夫《贲》,则恶足以当天人之大文,善四时之变,成天下之化哉?

礼者,仁之实也,而成乎虚。无欲也,故用天下之物而不以为泰;无私也,故建独制之极而不以为专。其静也正,则其动也成章而不杂。增之于《颐》之所不受,则杂矣;动之于《损》而相为文,则不成乎章矣。分而上,来而文,何汲汲也!以此为文,则忠信有涯而音容外贷,故老子得以讥之曰:“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。”彼恶知礼!知贲而已矣,则以礼为贲而已矣。

夫情无所豫而自生,则礼乐不容 也;文自外起而以成乎情,则忠信不足与存也。故哀乐生其歌哭,歌哭亦生其哀乐。然而有辨矣。哀乐生歌哭,则歌哭止而哀乐有余;歌哭生哀乐,则歌哭已而哀乐无据。然则当其方生之日,早已倘至无根,而徇物之动矣。此所谓“物至知知,而与俱化”者矣。故曰:《贲》者,非所饰也。非所饰也,其可以为文乎?

天虚于上,日星自明;地静于下,百昌自荣;水无质而流漪,火无体而章景;寒暑不相侵,玄黄不相间;丹垩丽素而发采,箫管处寂以起声。文未出而忠信不见多,文已成而忠信不见少。何分何来!何文何饰!老氏固未之知,而得摘之曰“乱之首”与?

至实者太虚者也,善动者至静者也,《颐》以之矣。无思而感,因应而受,情相得而和则乐兴,理不可违而节具则礼行。故礼乐皆生于虚静之中。而记礼者曰“礼自外来”,是《贲》之九三,一阳朅至者也。乃以启灭裂者之嚚讼,夷人道于马牛,疾礼法如仇怨,皆其有以激之也。故夫子之惧,非徒以其世也,甚惧乎《贲》之疑于文,而大文不足以昭于天下也。《贲》者,非所饰也,而岂文之谓哉!


及情者文,不及情者饰。不及情而强致之,于是乎支离漫漶,设不然之理以给一时之辩慧者有之矣。是故礼者文也,著理之常,人治之大者也,而非天子则不议,庶人则不下。政者饰也,通理之变,人治之小者也,愚者可由,贱者可知,张之不嫌于急,弛之不嫌于缓。故子贡之观蜡而疑其若狂。礼以统治,而政以因俗,况其在庶焉者乎?是以《贲》不可与制礼,而可与明庶政,所饰者小也。

若夫刑,则大矣。五礼之属三千,五刑之属三千,出彼入此,错综乎生杀以为用。先王之慎之,犹其慎礼也。而增之损之,不因乎虚静之好恶,强以刚入而缘饰之,则刀锯之惨,资其雕刻之才,韩婴所谓“文士之笔端,壮士之锋端”,良可畏也。故曰“文致”,曰“深文”,曰“文亡害”。致者,非所至而致之,《贲》之阳来而无端者有焉;深者,入其藏而察之,《贲》之阳入阴中而间其虚者有焉;亡害者,求其过而不得,《贲》之柔来文刚者有焉。戒之曰“无敢折狱”。“无敢”者,不忍之心所悚肌而震魄者也。操刀笔以嬉笑,临 锧而扬眉,民之泪尽血穷、骸霜骴露者不可胜道,然且乐用其《贲》而不恤,则“敢”之为祸,亦烈矣哉!


居《贲》之世,无与为缘,含虚而不与于物,其惟初、上乎!《颐》道未丧,可与守身,可与阅世,礼乐以俟君子,己无尤焉矣。三为《贲》主,二因与为贲,四附近而分饰,五渐远而含贞。

故功莫尚于三,而愚莫甚于二。居《贲》以为功,劳极而功小就;功成而矜美,志得而气已盈,三之自处亦危矣。其吉也,非贞莫致,而岂有袭美之孔昭哉?愚哉!二之承三而相与贲也。

《颐》之为用,利以为养,而养非其任;《损》之为用,所致者一,而一非其堪;因人成事,与物俱靡,然且诩其小文,矜其令色,附唇辅而如旒,随谈笑以取泽,则有识者岂不笑其细之已甚乎!

夫近阳者亨,远刚者吝,爻之大凡,荣辱之主也。而《贲》以远阳为喜,近阳为疑者何?阳不足为主也。未迎而至,易动以兴,饰邻右之须眉,以干戈为燕好。如是以为饰,而人莫我陵,则君子惟恐其远之不夙矣。当刚柔之方杂,而乐见其功名,三代以下,绵蕞之徒,何“贲其须”者之繁有也!此大文之所以终丧于天下也。


卦者,爻之积也。爻者,卦之有也。非爻无卦,于卦得爻。性情有总别而无殊,功效以相因而互见,岂有异哉?剥之为占,“不利攸往”。五逼孤阳,上临群阴,消长之门,咎之府也。而五以“贯鱼”承宠,上以“硕果”得舆,吉凶善败,大异《彖》占,何也?

夫阳一阴二,一翕二辟。翕者极于变而所致恒一;辟则自二以往,支分派别,累万而终不可得合。是故立一以应众,阳之德也;众至之不齐,阳之遇也。遇有丰歉,德无盈虚。时值其不丰,天所不容已,而况于万物乎?若其德,则岂有丰歉之疑哉?而以一应众者,高而无亲,亦屡顾而恐失其址。恐失其址,道在安止以固居焉。剥之一阳,《艮》之所由成也。贞位而不迁,则可谓安止以固居者矣。

物性之感,一危而二安,一实而二虚。危者资物而俯,安者善感而仰;实者有余而与,虚者不足而求。始感而妄从,既求而无节者,阴之性也。以喜往,以求干,不给于与而生其厌,则抱怨以返,而召其凌削,阳之穷也。惟阳德之善者,于其来感,绝其往来,不歆其迎,不拒其至,尽彼之用,而不以我殉之,若是者,《艮》固优有其德矣。尽彼之用,知其可以为“舆”也;不以我殉,授以“贯鱼”之制而不就与为耦也;则民载君之分定,男统女之势顺矣。民载君,则眇躬立于万姓之上而不孤;男统女,则情欲节于礼义之防而乱自息。故五、上*,阴阳之制,治乱之门,而卒以得利。其所不利,惟不往也,故《彖》曰:“不利有攸往”。不往,则利矣。盖往者,止之反也。而物之往者,必先之以来。其能不往者,必其无来者也。当《剥》之世,不能以止道制其来以绝其往,则不可谓之知时矣。

危者求安,情迫而其求恒速;虚者求实,情隐而其求恒缓。以速郊缓,故阳方求而屡求之;以缓持速,故阴实求而名不求。往求之数,阳得之多,阴得之少。而其继也,阴虚往而实归,阳实往而虚归,则阳剥矣。不善处《剥》者,孤孑而惧,惧阴之盛而遐心我也;既而彼以喜动,则歆然忘己而殉之。忘己者丧己,殉阴者力尽而不给于殉,虽欲不惫,其将能乎!如是,则往而必来,来而必往,利在室而害在门矣。惟反其道而用《艮》之止,以阴为舆,载己以动,而己固静,则阴亦自安其壶范,而终不敢相凌。则《彖》之“不利有攸往”者,正利其止。而五、上之承宠以得舆也,惟不往之得利。卦与爻,其旨一矣。

呜呼!阴阳多少之数,俯仰求与之情,见于人事之大者,莫君民、男女之间若也。君一而民众,男一而女众,虚实安危,数莫之过也。婿之下女,亲迎而授绥;君之下民,先悦而后劳;以宜室家,以怀万国,固其效矣。然非夫《剥》之时也。不幸而剥矣,而不以《艮》止之道安宅于上;惑男不已,犹徇其恩;人满无政,犹沽其誉;耽燕寝之私,行媚众之术,则未有不惫者也。不逐逐于声色者,女不足以为戎;不汲汲于天位者,民无挟以相叛。韦后要房州之誓,李密散敖仓之粟,攸往之不利,其大者也。而岂但此哉!


说圣人者曰:“与太虚同体。”夫所谓“太虚”者,有象乎?无象乎?其无象也,耳目心思之所穷,是非得失之所废,明暗枉直之所不施,亲疏厚薄之所不设,将毋其为圣人者,无形无色,无仁无义,无礼无学,流散澌灭,而别有以为“涤除玄览”乎?若夫其有象者,气成而天,形成而地,火有其爇,水有其濡,草木有其根茎,人物有其父子,所统者为之君,所合者为之类,有是故有非,有欲斯有理,仁有其泽,义有其制,礼有其经,学有其效,则固不可以“太虚”名之者也。

故夫《乾》之六阳,《乾》之位也;《坤》之六阴,《坤》之位也;《乾》始郊《坤》而得《复》,人之位也。天地之生,以人为始。故其吊灵而聚美,首物以克家,明聪睿哲,流动以入物之藏,而显天地之妙用,人实任之。人者,天地之心也。故曰:“《复》,其见天地之心乎!”圣人者,亦人也;反本自立而体天地之生,则全乎人矣;何事堕其已生,沦于未有,以求肖于所谓“太虚”也哉?

今夫人之有生,天事惟父,地事惟母。天地之际,间不容发,而阴阳无畔者谓之冲;其清浊异用,多少分剂之不齐,而同功无忤者谓之和。冲和者,行乎天地而天地俱有之,相会以广所生,非离天地而别为一物也。故保合则为冲和,奠位则为乾坤。乾任为父,父施者少;坤任为母,母养者多;以少化多,而人生焉。少者翕而致一,多者辟而赅众;少者藏而给有,多者散而之无;少者清而司贵,多者浊而司贱。冲和既凝,相涵相持,无有疆畔。而清者恒深处以成性,浊者恒周廓以成形。形外而著,性内而隐。著者轮廓实,而得阴之辟,动与物郊。隐者退藏虚,而得阳之翕,专与道应。郊物因动,无为之主,则内逼而危。应道能专,不致其用,则孤守而微。阴阳均有其冲和,而逮其各致于人,因性情而分贵贱者,亦甚不容已于区别矣。然若此者,非阴阳之咎也。阴阳者,初不授人以危微,而使失天地之心者也。圣人曙乎此存人道以配天地,保天心以立人极者,科以为教,则有同功而异用者焉。

其异用者奈何?人自未生以有生,自有生以尽乎生,其得阳少而内,得阴多而外,翕专辟动以为生始,盖相若也,复道也。阴气善感,感阳而变,既变而分阳之功,郊起其用,则多少齐量而功效无殊者,亦相若也,《泰》道也。此两者,动异时,静异体,而要以求致成能于继善则同焉。故仲尼之教,颜、曾之受,于此别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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